妳在晨裡淌下兩行清淚
日出不知何時 已經對妳失去意義
身體的痠疼
提醒妳日子依然在繼續
家人移動的韻律 招喚妳在人間的位置
該起身了
妳不斷地告訴自己
該梳洗了
妳不停地翻動姿勢
卻想不起該用那一張面容
迎接不斷重複的日夕
妳在佛前滴下兩行清淚
日光艷艷而妳的心
卻仍留在那一年的陰翳裡
目光停留在香煙裊裊的氤氳中
那個妳朝夕招喚的人哪
他看見了嗎
他是否看見了妳的心已被他揪了去
而妳的身子
卻留在白髮蒼蒼 老母親的眼睛裡
妳在夜裡滴下兩行清淚
蜷縮著身子以為能與心比較靠近
雙膝彎到心的高度
一緊一縮妳慢慢聽著自己的聲音
每一言每一句都重複著人生的大半依附在另一個人的胸襟
那種努力貼近卻找不到途徑的驚慌
心頭突然抽緊
妳又來到那一日的清晨
心口突然驟痛
每一口呼吸成了人間最沉痛的負荷
妳想起自己已經不完整
妳想起自己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段時間
身邊的那個人只能張著一雙淒楚眼睛
對妳頻頻揮手垂淚
我默默觀看您的淚痕
猜想淚滴行走過的阡陌
哪一吋說著思愁
哪一吋描寫著眷念
哪一吋走著您從來也不曾嘗過的苦痛
那個您愛了一輩子的人
怨了一輩子的人
依賴了一輩子的人
如何能在另一個時空依然掌控著您的憂喜悲歡
讓生命的光影在那一刻框住
摯愛冰冷的手是您唯一能感受的溫度
夜那麼長、怨那麼深、愛那麼濃
而人生哪......
這麼苦
您連說 也不會
連承認
也不能
親愛的媽媽，請讓我陪您一段。
人生的苦，因為愛而生；人生的喜，因為愛而壯大，我們都在愛裡泅泳，有時嗆口，有時舒暢，那些在身邊悠遊的人哪！是我們生命裡的光，有時光亮，有時黯淡，有時遠離，有時靠近。多數時間我們靠自己往前，我們也任由自己後退，這些都不要緊。您的家人，遠遠近近，都用雙眼觀照著您的方位，以目光所及的距離、用愛引發的光芒，清楚地流連在您的左右。也許您看不清，也許您摸不著，愛的形狀無法比擬，愛的力量卻足以讓您在疲累、乏力的時刻，推您一把。
親愛的媽媽，請讓我陪您一段，人生苦短，愛情讓生命滋長與美麗，愛情也讓日出日落有了延續的理由。思念讓一切停頓在那一片最歡樂的時光，意識能夠在往日裡幸福，而清醒之後，我能明白心被掏空的無依與失落，可是人生哪！除了愛情讓人勇敢之外，我能明白親情是一股支持您不斷面對甦醒、勇敢呼吸的力量，面對高齡老母，面對稚齡愛孫，面對四散的兒女，您的心散落在每一處，包括隨著爸爸遠離的國度。
可是親愛的媽媽，人生不應該只有這些，勞頓操勞了大半輩子，守護愛人、親人的日子不該是您生命的全貌，生命不該只在愛您、您愛的人身上得到意義。生命的許多驚奇往往在於您感受到無趣的時刻展現，唯一需要的是，把心門打開，讓生命不因壽命而侷限，讓生命因為勇敢面對，讓所有的一切更能顯出意義，擁有與失去，往往在一念之間。
那一日，聽您提起身體的狀態，我開始能解讀兩行淚滴的故事，我試著以您的心貼近您的身體，我能明白夜不成眠、日不成序、思不能辨、理不能清的痛楚；我能明白從來只懂得用力地愛一個人、順從一個人，卻不知如何愛自己的心，一旦失去所愛，好比將所有的力量抽離，時間，變成一只輪軸，不斷地將您往絕境裡輾去。
讓愛成為一扇窗，透過愛一個人、思念一個人，讓這扇窗開往寬闊的天地，您會發現那些一直都在您身邊的人與事，每一個、每一樁，都有了依附您的意義。
那一日，您說爸爸在招喚您，剛剛濕潤過的眼眶又再度盈滿淚滴，我們婆媳兩人相視無言在思念至親的氛圍裡。高齡健朗的外婆就在幾吋之遙，我望著一個女兒的面容，疼惜眼前一個思念愛人的心，生命不會在這個時刻對您寫下最後的邀請。看看您的母親，您有著她的基因，生命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一個當女兒當了七十年的女人，在許多人的眼中，已經牢牢地走在幸福的路上了。
親愛的媽媽，請讓我陪著您一起滴下兩行清淚，讓眼淚有伴可陪，讓思念的路途有侶可攜，您將不會孤單，或病、或苦、或愁，都不是一個人。爸爸依然在身邊，我能望見他慣有的慈愛笑容，我能感受到他殷殷遞送的關懷照撫，他的告別只是形體，不是精神，我們都在愛裡延續生命的力量，請讓我們一起努力，讓每一個關心、牽掛我們的人，在思念爸爸的愛裡，安定、幸福。
